汀州城，你竟是浮在汀江上的么？
为什么，一清早，我就能听到如许亲切、如许清亮而又如许悠长的捣衣声？这似乎是从远古传来的声音，透过江面上迷蒙的水气，让我的每一个梦乡都变得那样美丽、那样实在、那样安详。漫步江堤之上，眼前则一道道让人低回不尽的风景。凉爽的江风吹拂起一只柔美的手臂，每一只棒槌的手臂都合着一种韵律向着江面击打，于是，远远近近，次第传来清清亮亮、不绝于耳的捣衣声。这百里汀江上的的捣衣声，连缀着岁月，诉说着艰辛，同时也接续着一座边城明丽的传统。
走下江堤，穿过一道深深的古巷，抬眼间，龙潭正踏着汀江上动人的晨曲飘然而至。汀江在这里流出一处幽深的风景。不知道为什么把它叫作龙潭？数十块铁青色的巨石怎么就来到了江边？而且或蹲或立或干脆躺下，组成一道起伏而坚固的江岸。江水却似乎偏爱这一群颇有些霸莽的入侵者，水流温柔地从它们的膝前乃至胸间流过，轻溅的水声如慕如诉。一棵棵虬曲多姿的古樟树正俯临江水，如同一位位悠然垂钓的老者，且偷眼看那水石相嬉之乐。谁也说不清这些樟树的确切年龄，岁月仿佛在它们身上凝固了。
汀江龙潭
从龙潭抬首上望，透过老樟树扶疏的枝叶，只见一座凌空古阁，翘檐欲飞。阁建于何时，方志无考。《临汀志》仅载：此阁先名“清阴”，又改“延清阁”“集景楼”。宋绍兴间提刑刘乔，以阁傍龙潭而立，仰望如骏马腾云，遂改称支骧阁。这里历来是长汀读书人聚会的地方，他们凭阁远眺，俯看江水，思绪若飞，云骧阁寄托着一代代读书人腾飞的希望。尽管楼阁曾几经焚毁，但很快就被修复，长汀学人士子的吟啸声便始终伴随着龙潭流水。这种景象一直延续到了1929年，毛泽东率红四军攻克长汀。书生本色的毛泽东竟一眼看便相中了云骧阁，将中央苏区第一个县红色政权——长汀县革命委员会设在这里。其实云骧阁只是一座两层楼房，面积并不大，除了地理位置独特外，毛泽东看上的或许还有这气势不凡的阁名。
在汀江边的这座小城里，往昔岁月的痕迹随处可见。长汀南门外至今还完整地保存着一道古老的外城墙，青苔漫漶的城门洞里破残的砖石上依稀可见道道箭痕。就在这里曾进行过惨烈的战事。明末在福州登基的唐王被清军追赶从南平一直逃往汀州，清兵随即包围汀州，一场激战便在南门外爆发。可是当我登上城墙却看不见敌楼、箭垛，眼前倒有一座规制虽小但香火颇盛的寺院，庵堂里的一切都透出几分沧桑，据说它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不仅仅是寺院，还有不少民房就直接修建在宽阔的城墙上。这当然不是因为战争，尽管这座边城曾几经战火。那么或许是因为滔滔汀江。我想象得到，当洪水肆虐时，宽阔而坚固的汀州城墙就成了一艘庇护百姓的大船。汀州城，便是这样地浮在汀江上了。
汀江源出宁化县的乱萝山，经长汀、上杭曲折南流，在粤东汇入韩江，最后注入东海。在我国地理上，这是一条特殊的河流。大凡江河都是自西向东流，而汀江却是由北向南。这也是汀江得名的由来。因为古代以南方属丁，乃在丁字旁加水，作为江名。
不过，以水得名的长汀，却是一座地道的山城。宋朝汀州太守曾这样描述它：“一川远汇三溪水，千嶂深围四面城。”长汀四面环山，莲花山、展旗山、宝珠山，崇冈复岭，可谓“城在山之中”；而城中则有卧龙山和乌石山，是为“山在城之中”。
城中之山的卧龙山最让长汀人引以自豪。史籍载：“（郡城）就中突起一山，不与群山相属，如龙盘屈而卧。故名。”北山不高，满山遍植松树，望之蔚然生秀，是汀州城一座天然画屏。不论你在城中哪个位置，抬起头便能看到它。每当薄暮时分，山风渐起，松涛阵阵，响人耳鼓。你若在这时候沿山漫步，心里头便会沉甸甸的。不为别的，就为近现代史上那一位位杰出的人物。这阵阵松涛一样掠过他们的耳畔，一样和着他们的脚步，一样在他们心中回荡。
走在这条翠意撩人的山径便仿佛走在他们身边，听他们或慷慨阵词或轻吟低回或畅怀大笑。不知为什么，在他们中我特别感位书生的革命家瞿秋白。卧龙山西麓的的罗汉岭是瞿秋白先生的就义处。据说，当他被押往刑场途中，曾在此驻足。他抬头看了看苍翠欲滴的北山，说：此地甚好。遂平静坐地。从容就义。由此往东，不远处有“秋白亭”，秋白赴难时就在这亭子前留影。他身着黑色圆领衫、白色西装短裤，背手而立，安闲的神态像是在公余散步。这让人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人生公余是小休息，夜晚是大休息，死去是真休息。这相片只要是看过便怎么也忘不了。有了这一段让人拂之不去的往事，松竹苍翠的卧龙山也就格外耐人寻味了。
卧龙北山下有著名的“福音医院”。这所由英国教会创办的医院依山势而建，分前后两部分，前为门诊部后为住院病房和手术室。青瓦白墙，透出异国情调。1929年红军入闽时成为中央苏区第一所红军医院。毛泽东和其他中央领导人都在这里疗养过。山顶有一座金沙古寺，寺内建有“北极楼”。登楼俯览，汀州形胜，历历在目。傍晚从“福音医院”上山，登北极楼，成了毛泽东每日的功课。而今，站在北极楼上，已经难以将整个长汀城区尽收眼底，但不论城市怎样生长，都改变不了卧龙山在长汀人心中的重要位置。
说是地方僻远也罢，说是民风淳朴也罢，总之，在长汀城里漫步，让你留连并为之感动的不是那些所谓现代化的建筑，而是寻常巷陌中随处可见的带着沧桑且斑驳的古意。一处庭院深深的人家，一座烈焰熊熊的打铁炉，一块古色古香的招牌都能让你感到那曾经逝去的岁月似乎又回到身边。
每天清晨，当那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捣衣声响起，我就知道，因了这样悠扬动人的晨曲，这座汀江上的小城便永远也不会被现代生活的浪潮吞没。
【作者简介】黄文山，1949年生。《福建文学》主编。中国作协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著有散文集《四月流水》、《相知山水》等。
责任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