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我曾在长汀县铁长公社张地小学任教,小学设在张地大队部内。大队部是一座两层土木结构的屋子,楼上是大队办公室,楼下的右边是小学教室,左边是购销店,销售一些烟酒杂货。正面是大门,两边各有一个小门,平时进出都走小门。
1968年的早春异常寒冷,连日的阴雨天刚停,屋檐上挂着冰凌,呼呼的寒风从早上一直吹到中午也没停下。放学后,学生们都已回家了,我急忙到门边的灶旁,生火烧水做中饭。我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烤着火,一边哈气搓手。这时,只见对面购销店那边的小门,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有50多岁,穿一件厚厚的大棉衣,这种大棉衣只有东北一带才有,脚下穿一双厚棉鞋,一手拄着一根棍子,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大约5岁左右,穿一件连帽厚棉衣,棉帽下两只大大的眼睛,很乖巧的样子,脸面很白净。两人进门时,显得极为疲惫。
老人径直走到购销店柜台前,打量着货架上的货物。那时是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购销店里除了大麻袋装的食盐、大坛装的酱油和一些锄头、镰刀、扁担等农具外,能够买的食品只有一大筐黑黄色的咸盐萝卜干,一大筐都是盐巴的海带和一框细细的咸带鱼。还有长汀本地产的硬水果糖和2角钱一筒的“龙光饼”,白酒则只有3角钱一斤的散装地瓜烧酒。老人仔细挑选了一筒“龙光饼”,拆开后递给身后的小孩,小孩可能饿极了,大口地吃着。老人自己则买了半斤地瓜烧,店员将酒盛在兰花粗瓷碗里递给他。没有下酒的菜,老人一口一口慢慢地咪着。购销店柜台前没有凳子,两人就这么站着,小孩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跺着脚。
我好奇地看着这两人,老人说的是普通话,我想他们肯定是外地人了。小孩艰难地吃着饼,慢慢地吞咽。这时锅里的水开了,我忽然觉得应该送些热开水给他们,于是我装了一大搪瓷口杯开水送过去,从店里的柜台下拿出两个大瓷碗,倒了两碗递给他们。老人接过开水,不停的说着“谢谢,谢谢!”一边吹着气,慢慢的喂小孩喝。我又急忙转过身跑进教室,端来学生上课坐的长板凳,请他们坐下慢慢喝。老人感动得再次连连不断地道谢着。我继续回到灶旁,煮我的中饭。
一会儿,老人过来归还板凳,再次向我道谢,说完就牵着小孩出门匆匆上路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嘀咕着:寒冬腊月的天气,他们往大山深处走去,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呢?
几天后,天气晴好,我正领着学生们在门外空坪里做课间操。这时只见从山里方向走来几个人,前面一老一少,正是前几天在购销店见到的那两人。后面三个青壮年,一脸严肃,像是押着前面两人。老人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了。
大队的党支书告诉我,那个老人叫胡久保,是铁长公社最边远的洋坊村人,早年入党参加红军,离开家乡闹革命去了。现在是辽宁某地的“牛鬼蛇神”和“走资派”。为了躲避批斗,偷逃回到老家,被造反派押回去了。我听了后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老人做了什么坏事我不知道,但那小孩为什么也跟着遭罪呢?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八十年代。离休老红军胡久保,早已回到故乡长汀安度晚年。当年那个小男孩已长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叫胡晓钢。真巧,与我成了同事。有一年春节,他约我到他家吃饭。席间,我把文革中的这件往事说给晓钢听,晓钢听了很惊讶,他当时年纪小,早已记不得其中细节了,就赶紧到房间问父亲,只听见胡老连声说:“对,对,有这回事!”话音刚落,只见胡老蹒跚着从房间出来,我赶紧站起来搀扶他。胡老紧紧握住我的手,仔细地看着我喃喃说道:“是你!是的,是你!”
晓钢告诉我,当年造反派轮番批斗他父亲,身体和精神受到极大的摧残。一天,胡久保接受完批斗后,心身都极度的疲惫,心想再也不能蒙受这不白之冤了,眼前只有一条路,逃!逃,往哪里逃呢?他想到了故乡,想到了故乡的亲人,他觉得故乡的亲人一定能保护他的。
于是,他立刻到幼儿园,把晓钢接出来。为了不连累家人,他不敢告诉家里,什么东西也没带。到火车站买票,就上了车。从辽宁鞍山出发,不知道换了几趟火车,又坐汽车。三四天后到长汀时已是下午,怕被人发现,不敢在县城留宿,出了车站就往铁长方向走。走到铁长岭时天完全黑了,他们就倦屈在铁长岭的凉亭里,什么东西也没吃,老人用大棉衣紧紧地裹着儿子,在冰天雪地的寒风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他们才走到张地,就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历史早已翻过了沉重的一页,老红军胡久保已走完了他的戎马一生。我也步入了老年,写下这些文字,有如释重负之感。
(图李碧春 戴清文)
作者简介
作 者:张鸿祥,浙江海宁市人,1948年出生于福建长汀。厦门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曾任长汀县文化局长、县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主任、福建省客家研究联谊会理事、福建省客家研究院特约研究员、闽西客联会理事、汀州客家联谊会副会长等职。多次参加国际、国内客家学术研讨会并发表学术论文,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数十篇,单独或与他人合著出版著作和主编论文集、丛书等十多部。现任长汀县老促会老区精神研究会 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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