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汀南的涂坊度过最特别的时光是春节。大人的世界新年即是放鞭炮、开大门之后就开启了新的时光,年景困难时还要愁老少的新裳和嗷嗷待哺的口腹。孩童的世界新年比较简单,因为是从“打荸荠”开始的。
“打荸荠”确是指荸荠,但又不全是荸荠。从中原南下,乞求活命的流民们,费尽最后一丝气力通过了武夷山最南端的隘口。他们转头再不见追兵,但前望却是绵绵不绝的群山。喘息未定的人群,存粮将尽,山野存活还须上苍开眼。他们让孩子拿着口袋去向成人要一口活命之粮,要不到,就会被“淘汰”。易子而食,从来都是中原民间可怕的记忆。残酷现实居然让步给了群体无意识的运算能力,各家勉强有余粮,你一把米,我一把豆,他几支干菜,人群平分了余粮,不多不少,活命神迹如西人的五饼二鱼。
此后活下来的人们,便在一年开始那一天,尽自己能力准备下荸荠、糖果、小饼等各种小食,以招待即将到来的“小客人”。这一民俗是用来纪念祖先和我们存活下来的过程,人群用无声无字的形式纪念并回溯人群中无意识而伟大的“神迹”。
乡间大多数时候处于物质匮乏的状态,荸荠这种勉强可以充饥的野物,往往占据活动主角地位。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用“打荸荠”来代替这一活动。
母亲一直觉得“打荸荠”很丢人,因为她成长的迳口村是“打荸荠”的终点,她的童年没有经历这个习俗,她一直认为这是乞讨,很不体面。她其实是对的,“打荸荠”就是乞讨,但这个乞讨从前是为了活命,后来是为了纪念。姐姐带着我,总是在大年初一顶着母亲的训斥去“打荸荠”。袋子就用祖母说的“干粮袋”,当年逃难时候用的款式,后来成了我们的书包,单薄却有韧性,口小却颇能容物,再后来就是“打荸荠”的重要道具。
我们的家在小镇的中间,那是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和村头村尾不一样,我们无所适从,不知该向哪个方向才能不遗漏“打荸荠”的人家。别的孩子却没有这样的烦恼,他们从遥远的河埔村向南,或者从更遥远的迳口村早禾角向北,像先祖的脚步那样坚定。我们不行,怕被母亲发现,根本不敢出现在家附近的地方,于是行进的路线也就越发凌乱。最后是乱走一气,反正也只是图个高兴。我总是兴高采烈开始的,但渐走脚渐短,终于爬到姐姐的背上去。
每到一户人家门口,孩子们用特有的高亢童音喊出“打荸荠”三个字,主人家就会喜笑颜开走出门来,将一大把的糖豆、花生酥、荸荠、瓜子装进“干粮袋”里。大胆能言的孩子会唱出流通在乡间的客家版本莲花落:“添丁添财,豆子拿来,番薯熟片拿来,爱咁多赚咁多,过起新年,身体健康,脚踏四方,方方得利,东南西北,处处发财。”主人家哪有不喜笑颜开的呢,当然多有馈赠。那些腼腆的孩子,会在一户人家门口站上许久,不敢出声,主人家偶一发现就会三步并两步抢出门来,带着怜惜的笑,将更大把的零食装进他们的袋子里去。背着弟妹的孩子总是能让主人家更为爱怜,多给一份零食,这往往是很多大孩子背着弟妹出行的动力。
“打荸荠”所获,我们一向来都是悄悄的带回家,不敢让母亲看见,只能和祖母分享,她总是笑得看不见眼睛,她只拿几个荸荠放进她的柜子用来“等”她的外孙们,她说她小时候也“打荸荠”。堂兄们则一路直下马屋卢屋,走得很远很远,直到蘘荷岭下,返回多半已经是午后。他们会在涂坊与赖坊交界的接佛亭后头坐下来,享用“打荸荠”的成果。
多年之后,我将“打荸荠”是纪念的认知同母亲细细讲了,她便也同意了我带女儿去“打荸荠”,这一认知变化我们一家子用了三十多年的时光,中间经历了长汀龙岩福州厦门,很多的他乡,爱分享成果的祖母也不在了,打荸荠的少年、孩童也都成了父母,甚至祖父母。
不过“打荸荠“在我们离开的数十年中没有等在那里,而是悄悄不停地发生着变化,就像它在过往的时空中也是变易不定的。改革开放之后走出家门的乡人们,习惯于出门打工寻找机遇,他们已经不能再忍受被动的等候在家中,他们要走出家门去慷慨馈赠。于是他们聚集在村庄中心的公共空间,在祖先的祠堂前,将巨大的麻袋码放成“胸墙”,里边是他们一年外出辛勤劳作的喜悦与骄傲,他们和祖先一道站在“麻袋城墙”后头,用巨大的铁勺将零食铲进那些拿着袋子的孩童手中,享受那些孩童的欢呼雀跃。虽然不再有走家穿户的快乐,和直面每一个门户后不一样的脸孔审视的勇气与磨砺,团体意识终要替代了个体意识,我们和村庄一起演进。“打荸荠”一事久而不可考,因为太过俗民,往往不被精英记载的县志府志所录,甚至于不能被本乡精英提及,所以只能以民俗现场的人类行为模式来分析,它从前肯定不是这样的,将来也必然不会是这样的,它真是我们所见的当下。总有人要怀疑民俗的消亡不远,或者对民俗的变迁抱有深深忧虑,而我则在那一刻,分明看到千百年来乞活的祖先们喜悦的身形在节场将隐将现,全不过问那些形式与内容。
离开汀南的故乡做客异乡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武夷山南部最边缘的丘岭虽然在月夜里依然山高而梦远,但一切的牵绊,梦里都还在。祖母那时还未衰老,母亲也还年轻。那时节的涂坊,好似一首《从前慢》,从容而笃定的爱着一种节奏。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