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人重视墓葬文化,重视生死之事。嘉靖《汀州府志》云:“梁昭明过比干墟,赋成而泪泣鬼神,韩昌黎过田横墓,文成而义激今古,昔贤登游感慨,岂其地哉,重其人也。”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在汀州则要改一下:家邦大事,唯饮食与祭醮。
汀州的扫墓,其实是从新年开始的。大年初一,城关的人们例行前往祖坟去拜墓,请祖先回家一道过春节,乡下的人们则在除夕就设下香案请祖先回家过年了。城关附近的山上,安葬了从唐代以来的各代祖先,前人的坟墓湮没了,后人的坟墓又起了,一些很久的祖先的坟完全不知所踪。但是拜墓的习俗却千百年不变,而因拜墓派生出来的民俗也因而千年不变。旧年岁大年初一,山脚下居住的孩子们,听到鞭炮响起,就会成群结伙的向着炮响的方向狂奔,他们会向前来拜墓的人问新年安,而拜墓的人也会礼貌的给他们派发新年利是。用铜钱的时代一个小红包里一文钱,用纸币的时代则是一个人一分钱。罗坊、窑上、黄田背到翠峰、李岭、师福的孩子们叫这个行为“打墓”。有别于这一时间里各乡镇的“打荸荠”形式,但行为本质确是一致。近些年,火葬和公墓大量在县城兴起,私坟毁坏山林开始被禁止。附郭乡村的孩子们手里也因社会财富增长开始变得颇有些个钱。而他们的父母也因为城镇化进程成为城居之人,他们觉得“打墓”是乞讨,是件羞耻之事。“打墓”的习俗已经久不见于汀城近郭之地,我们基本可以下定论,它将成为不再出现的历史风俗,90年之前出生的汀州人,只能怀念它了,90年后出生的人只能在故纸堆中研究它。正月结束前,人们会把祖先送回山岭,把五代图卷起,将花灯重新挂回祖屋的大梁上。从正月结束到春分之间这段时间,开始春耕,乡人们从容不迫,驱赶着春牛,将山间谷地的田都翻一遍,便又停止劳作而田地中开始蓄水。
新的仪式又要开始了。“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春分,昼夜平分。人们认为这是一年之中阴阳均衡的时刻,适合移花接木,更适合祭祀。阴阳调和则一切顺遂,故而汀人在春分开始祭扫先人坟墓。春分祭醮的是最早一代的祖先,沿着血脉的顺序一代一代往下的祭祀,到清明之前,要将所有的祖先的坟墓都祭醮一遍。祭扫的血缘远近是秩序依据,乡人们将这个秩序按照差序格局的思维分出三段:公祭、众墓、私墓。以涂坊涂氏祭扫秩序为例:公祭阶段的祭扫,是从汀州开基的一代祖涂六郎公(汀州城东门街涂家祠堂祭祀的对象)开始,到涂坊开基的六世代祖涂大郎公为止,这是涂坊、河田以及翁源乃至台湾涂氏的共祖;众墓阶段,涂大郎公四个儿子分出的四房分支分开祭扫,从七世代祖先到小家族近二十三、四世代祖先为止,每一代分出的房支都会再汇合在一起祭扫各自共有的祖先,这一阶段的祖先基本要用族谱才能理清互相关系;私墓阶段,从二十三、四世代祖先到三十四、五世代,这一阶段是更为直系的五代到十代亲人之间,当代扫墓之人,基本可以直接说出名字和世系。
某些整五整十的年份,比如2000年、2005年、2010年、2015年,迁移到广东翁源,远到台湾的涂氏宗亲,也会和东南亚的涂氏宗亲约同,在春分日之前到达厦门,然后组成浩大的归省扫墓车队,前往长汀县城和涂坊镇,祭扫700多年前的远祖。有一些台湾的房支迁离涂坊足有七百年,但他们的祖先祠堂上的匾额仍然书写着“豫章堂”,而上头供奉的涂赖二公神像,仍然是托山小鬼举博山座式神案,上供二神二侍者,与海峡对岸深山僻乡的涂坊形制一致无二。
有乡人说,扫墓是一场大型的认亲活动。其实乡村生活的大多数仪式都是这种确定血缘远近的活动,差序格局主导这些活动的思维和形式,并确定边界。但显然文化不仅止步于这些看似草根的仪式,它会从底层向上,一层一层将个体人类用东方社会特有的血缘方式凝结在家庭、家族、宗族、姓氏联盟,乃至镇村、州县、邦国。它是村庄旧有的传统和活力,是对抗村庄个体原子化的唯一旧物,且验证有效。扫墓也是认证生死的仪式。乡人们头一年生了孩子的,称为出新丁,在次年清明就要做新丁粄(粄是汀州客家对所有米制糕点的一个统称),在扫墓之日,要挑到墓地去分发,送给亲房。在祖先之前,告知众人新丁的身份合法,以及对应财产和相关权力的合法性,以示见证。此仪式看似随意,其实很郑重,它是上元节花灯出新丁仪式和族谱上新仪式的重复,是新丁生育仪式的重复,是村庄生育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
扫墓还是乡村之中男权思维的一次巩固过程,在过去,谁家的坟墓没有人祭扫了,那些行山醮墓的人们就会在远远的山道上对着坟墓发出自认为怜悯的喟叹,同时教育儿孙,必要生儿子才能让祖先坟前香火不绝。这种男权思维一方面是因为传统的财产继承权的默认缺省配置参数固化千百年,有相当的惯性力量,另一面则是计划生育带来的压力,以及纯姓村落特有的祭祀礼仪和组织方式。祭扫之中当然也有真正的怜悯。祖母曾说亡故者在等,春分没食等清明,清明没食等谷雨,谷雨没食鬼相打。但凡子孙还在,汀人是不会让祖先香火断绝挨饿的,所以清明前后,扫墓基本会结束。可那些没有子孙后代的孤单之亡魂、失路之野鬼呢,他们仍然在等待。于是人们就会在村头寨尾设立义冢来安置那些无名无姓的亡者,在谷雨之前,各家会自发前往烧香祭祀,安抚那些没有寄托了的亡魂,也安抚自己在存亡续绝的压力下的心灵。
当然无可回避的是其中风水迷信思维的作用。最迷信的事情,莫过于“偷醮墓”。出于对某房某家的人丁兴旺、财产丰厚的羡慕嫉妒,有些人会在清明之前,偷偷前往该家祖坟祭扫,以便可以分润嫁接他们的兴旺之气。这是典型的巫术思维,在乡村之中却是大有市场,它与堪舆学中的前案后靠、左龙右虎、玉带围腰的求官求财思维,本质上是一致的。因而汀人在山野中偶然相遇时的问候语经常都是:“去呢角(汀州方言意为去哪里)呢?偷醮墓啊!”当然这是带着玩笑意味的,却也能看得出这一俗民文化现象影响极大。
我的一位女性亲戚告诉我:未出嫁前,她家原本都是她去扫墓,很多的偏远的祖坟只有她能找到,后来她出嫁了,家人就不要她去了;有一年她在山顶给夫家祖坟除草,而她的娘家兄弟们则在山脚下走迷宫一样瞎转,因为找不到祖坟。很多乡人认为,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扫墓,会把娘家风水带到夫家去,所以他们禁止女儿回家扫墓。同样的思维方式出发,他们禁止女儿在家跨年,禁止女儿女婿在娘家同房,禁止女儿在娘家分娩,都是怕嫁出女儿带走娘家风水和丁口。这样的禁忌思维,除了冰冷无情,并无一丝一毫的社会教化补益,当然是要弃绝的。
汀州城关以及河田在扫墓这一事情上的进步和豁达,可以认为是汀人表率,他们会在清明日请上下数代的姑姐以及她们的夫郎,甚至外甥们一道给共同的祖先上香祭扫,以明示共同的血缘,和共同的权利与责任。可以说文明与进步在此得到良好的示范,是乡村祭祀文化未来必然的方向。有一天,扫墓可能会结束,或者人类会找到“更好”的方式进行知识和肉体的传承,但是时下的我们,用来观照自身价值和存在的最重要方式,仍然还是在祖先的坟墓之前,确认血缘和文化的关联性。
我们活不太久,百年为限,但会死很久,像祖先们那样。庆幸的是还有子孙们帮我们活,证明我们和祖先们存在的价值。于是春分到清明的某一天,我们和先祖们会在不同时间的同一空间中,一起放下了挑担,拿起锄头,点燃田坎上的草,开始炊食那些代表当下的酒,代表未来的米粿,代表过去的血食。更古远的祖先们则看着我们,呈烟雾状,在无尽的山陵与丘地上,一同飨食,我们带来的供品与香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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